第4章

繼負責諏訪部的聽審已經過了十天,沖野被再次叫到了最上的辦公室。

一直擔心著會不會因為諏訪部的事情讓最上對自己大失所望,得知最上依然如往常一樣關心自己之後,沖野多少放下心來。

“手頭上有緊急的工作嗎?”

最上向急忙趕到辦公室的沖野問道。

“沒有,沒關系的。”

手頭的事情並不少,不過所幸沒有馬上要去審訊的預定,而且就算有,沖野也會取消預定,優先處理最上的工作。

“之前聽說你對本部的工作很感興趣。”

“是的,如果有能幫上忙的事情,請叫我。”

聽了沖野的回答,最上點點頭繼續。

“大田區發現了兩具遺體,據說可能是謀殺,警察廳那邊聯系過來說,要在蒲田署設立搜查本部,我現在正打算去參加現場驗證、遺體的司法解剖還有搜查會議,你要不要一起來?”

“好的!”沖野興緻勃勃地回答。

“到底是什麽案情還不清楚,不過根據情況,也許簡單搜查過後就能找到線索抓到犯人,到時你直接負責立案吧。”

所謂立案,就是指起訴。即使案情簡單,能很快抓到兇手,可這種出了兩名死者的惡性事件,很有可能要申請死刑判決。一想到這些,沖野立刻熱血沸騰起來。

“橘,我們出門吧。”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沖野對沙穗說。

“我們要去殺人事件的搜查本部。如果查出了犯人,之後的事情有可能由我負責。”

沖野被最上喊去的時候,沙穗就做好了會有新工作的心理準備,所以聽到沖野興沖沖的聲音,沙穗立刻站起身來說了一聲“好的”。

最上也和搭檔的事務官長浜光典一起出來了。

長浜是一名三十五歲左右踏實可靠的事務官。像最上這樣級別的檢察官,搭檔的事務官也會是具備相當經驗的老手。

“先一起去案發現場吧。據說遺體已經運到了蒲田署,不過現場勘查還在進行,警察廳一課也在那邊,叫我們過去看看。”

“現場在哪裏?”

“是多摩川附近位於六鄉町的一處農家。聽說遺體已經開始腐爛,是死後數日才發現的。”

長浜跟沖野他們解釋完畢,借了車來直接充當了司機。和基本上隻是往返於檢察廳和法院的普通檢察官不同,本部系的他們已經習慣了出差吧。沖野被長浜催促著,和最上並肩坐在了後邊的座位上。

載著四個人的汽車出了檢察廳進入首都高速,向位於東京南部的蒲田全力駛去。


案發現場在京急高架橋邊上。在狹窄的小巷裏面排著的一家民屋,周圍被禁止入內的警示帶圍了起來。

下了車之後走在前面的長浜看了看那戶民屋的玄關口,跟正在現場勘查的搜查員打了聲招呼。

“進去吧,聽說七系的青戶警部在客廳。”

為了不幹擾勘查,他們穿上鞋套踏上了玄關。

附近幾家老舊的民屋靠在一起。這一家也和周圍一樣,有些年頭了,不過面積很大,玄關也很寬敞。從正在走廊上工作的搜查員們身邊走過,裏面就是客廳了。

“哎呀呀,你好你好。”

跟走在沖野前面的最上打招呼的,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淺黑皮膚的男子。眼鏡夾在短短的頭發上,看起來這就是青戶警部了。七系是處理惡性案件的警察廳搜查一課的一個班組,青戶大概就是系長了。

“現在情況怎麽樣了?”最上沒有寒暄而是直奔主題。

“死了至少兩天以上,收拾起來沒那麽容易。”

青戶用細長的眼睛左右掃視一圈,回答道。

“是兇殺沒錯嗎?”

“是被刺殺的,應該沒錯。”青戶用手指著客廳一角貼成人形的標記,窗簾上沾染了一大片褐色血跡,“如果願意,可以帶你們去司法解剖現場,兩個人都是腹部、胸部和背後被刺了四五刀。”

“原來如此。”最上盯著窗簾上的血跡低聲發問,“兩個人都住在這裏嗎?還是一個人在其他房間?”

“是住在這裏的一對老夫婦。”青戶打開自己的手賬,戴上了之前架在頭上的老花鏡。

“都築和直,七十四歲。都築晃子,七十二歲。兩人是被害人。倒在這裏的是先生,夫人倒在對面走廊。”

最上朝著青戶手指的客廳裏側走去,沖野也跟了過去。

磨砂玻璃的拉門後面是檐廊。對面的窗子裏能看到外面是擺了盆栽等的內庭。現在空當的地方被藍色的罩布遮起來了,按照從剛才玄關過來的印象,裏面的庭院有五六平方米。搜查員們正在那裏忙活著。

泛著黑光的走廊一角沾著更深顏色的血痕。

“在客廳刺殺了先生之後,把逃走的夫人追到這裏刺死的吧。”最上一個人喃喃自語。

“應該沒錯。”青戶應聲說。

“房間看起來並不怎麽亂。”

最上看向客廳。

“看起來確實如此,不過細節正在調查中。這對夫婦在附近有一間老公寓和其他出租的房子,據說房租到現在還是現金交付,所以那些現金很有可能在這裏。還聽說他們曾經借過錢給幾個相識的人,這些方面也需要再調查看看。”

“比起流竄盜竊,了解這方面內情的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更高吧。”

“沒錯。”青戶回應,“準備在交友關系方面,包括仇怨等重點篩查。”

“兇器找到了嗎?”

“是小型的三德刀,在行兇的時候刀刃折斷了,有一半斷在了夫人的後背,刀柄沒有找到,估計是兇手帶著逃走了。”

“是家裏的刀嗎?還是兇手帶來的?”

“還沒來得及仔細調查,不過我想多半是外面帶來的。廚房的刀具很齊全,和兇器三德刀的大小不符,而且生產廠家也不一樣,應該不是在廚房拿了刀再行兇的。”

被害人兩人,預謀行兇,而且涉及金錢關系,這是一起必然會申請死刑的嚴重惡性事件。沖野聽著說明,身體深處湧起一股冰冷的感覺,不自覺地渾身緊繃了起來。

第一發現者是被害人晃子的妹妹和妹夫。妹妹原田清子每周會跟姐姐打一次電話,而且家住在川崎大師,離六鄉不遠,所以會每個月互訪一次喝喝茶。清子昨天打晃子的手機沒有打通,打家裏的電話也沒有人接,心裏放心不下,於是跟丈夫過來看看。

發現的時候玄關的拉門上了鎖,於是夫婦轉到內庭,看到檐廊的窗子被窗簾遮了一半,而晃子就躺倒在被窗簾遮住的地闆上。兩對紗窗都是關著的,裏面的一對沒有上鎖,看來犯人應該是給玄關上鎖之後從內庭出去的,這樣是為了讓兇案晚點被發現吧。

“如果是熟人作案,調查一下相關人員的不在場證明和兇器的購買途徑,應該能縮小搜查範圍,另外,還收集到了數個指紋和目擊信息,情況我會隨時跟你匯報。”

最上聽了青戶警部的話之後點點頭,認真地看著搜查員們取證,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目光停在沖野身上,跟青戶打招呼:

“對了,忘了介紹,這是我們刑事部新來的檢察官,想讓他跟蹤這個案子,所以帶了來。”

“我是沖野啟一郎,請多多關照。”

經最上介紹,沖野和沙穗一起跟青戶警部交換了名片。

“最好是個比最上通情達理的檢察官。”青戶臉上還是嚴肅的表情,嘴上卻開起了玩笑,“還有少量證據沒有到位也能放心接手的檢察官才是我們最需要的。”

“遺憾的是,案件的進展我會繼續關注,而且他也不會因為年輕就輕易妥協的,所以還得拜托青戶系長努力找出讓兇手啞口無言的證據來。”

“這下有得忙了。”聽到最上的回答,青戶聳了聳肩膀說道。


被害人的司法解剖定於傍晚時分在城南大學的法醫學教室進行,沖野等人也一同前往。

“旁觀解剖之後可能會沒有食欲,不過進食之後再過去可能會惡心,你們選哪個?”

“趁著能吃的時候先吃飯吧。”

最上這樣回答青戶,於是沖野等人先到蒲田署領了中餐的外賣。沙穗也點了一份麻婆豆腐,隻有長浜因為有過看解剖之後吐了的經歷,在旁邊默默地等著大家用餐完畢。

用餐之後連抽根煙的時間都沒有,就乘坐警察的車一起前往城南大學。

由青戶領著走到大學裏的法醫學研究室,領了罩衣、長靴、口罩、帽子和手套等,穿著完畢後進入解剖室。房間裏並排著兩台解剖台,上面分別放著男女老人的遺體。

在實習生階段也曾參觀過司法解剖。雖然沒有像長浜那樣吐過,不過說實話,沖野很不擅長。仿佛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不敢相信律界居然還有這樣的工作。在一旁望著教授認真地把遺體裏的內臟摘取出來測量重量或者長度的時間,會讓那一整天都留下陰影,更何況對於沒有醫學知識的人來說,有很多事情理解不了。

不過,在沖野看來,被害人的悲慘遭遇會比文字更為真實地傳遞出來,讓人恨不得立刻懲處兇手為被害人報仇雪恨,哪怕為了加深這種心情,也很有必要旁觀解剖。

除了沖野等檢察相關人員,還並排站著刑警和研究室的工作人員,這時負責的教授出現了。

“今天人很多嘛,是大事件?哦,兩具屍體,看來是大事件了。”

教授自言自語地嘟囔著站到了解剖台前。

“好了,開始吧。”

雙手合十拜祭死者之後,便開始了解剖。

雖然4月已經過半,好在這些天是還需要穿著外套的寒涼天氣,所以遺體腐壞的程度並不太嚴重,不過,一定程度的腐臭味還是穿過口罩飄了過來。

確認了和直遺體上刺傷的位置、形狀、大小,測試了直腸的溫度。

“現場的數據呢?”

看了警察們獲得的現場氣溫等數值,教授點了點頭說。

“大約七十二小時吧。超過五十小時,不到一百小時。”

大概是死後三天的樣子。

從胸部切開到腹部,內臟一個一個被取出。

“你們看,心臟上有個洞,這個就是緻命傷。”

教授把從遺體中取出的心臟握在手中,把緻命傷的位置指給沖野他們看。

然後把它放到計量器的小托盤上,給鑒查員們拍了照。

到了檢查胃內食物的階段,一陣腥臭的味道襲來,異臭也更加強烈。

“最後的晚餐是什麽?哦,天婦羅,是天婦羅烏冬啊……飯後四五個小時吧。”

教授細緻地查看著刺傷的位置,解剖還在繼續。一旦過了痛感被害人慘狀的階段,時間就像是在苦行,眼前的一切被生生揉進了腦子裏,口罩讓呼吸變得困難,站在那裏隻覺得視線也模糊起來。

“有些脂肪肝,不過身體還是健康的,起碼還能活十年。”

全部確認結束後,教授把內臟迅速放回體內,趁助手縫補的時候開始解剖晃子的遺體。

“從背後刺進去的時候,刀尖碰到肋骨折斷了。刀在先生那兒磨鈍了很多,夫人這裏是用了很大力氣刺進去的。”

光是聽了說明都覺得疼痛難忍。教授說著將晃子的臟腑切開來,她身上沒有直達心臟的刺傷,不過動脈被切斷,雖不至於一刀斃命,但也可以推測出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喪了命。

“這個人也是動脈有些硬化,不過隻要注意養生,至少還能再活十年吧。”

教授把內臟放回她體內,輕聲嘆了口氣說。

而後,他眯起眼睛又看了一圈。

“今天這麽多人,居然沒有人逃走嘛。”

快到極限的沖野慶幸自己沒有成為唯一的逃兵。看了一眼旁邊,長浜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估計在想著同一件事吧。

“大家心裏都充滿了幹勁。”青戶警部掃了一眼沖野等檢察人員之後這樣說。

“那搜查就拜托了。”教授說完一個人率先走出了解剖室。

“沒關系吧?”

被青戶帶著走出房間之後,最上問沖野。沖野感覺這句問候更像是調侃,於是假裝平靜地回答說沒關系,還裝作從容地問身邊的沙穗是否還好。

“是的,我很好。”沙穗若無其事地回答。

“這種事情往往女孩兒更有耐力。”

最上之所以這麽說,估計是沙穗的臉色比沖野看起來更平靜吧。沖野沒辦法,隻能無可奈何地蒙混過去。

“接下來會在蒲田署舉行搜查會議。”最上說,“現場勘查、司法解剖,再加上偵查會議,參與這三項前期偵查之後,你心裏就會不由自主地感覺到,這個案子不再是旁人的事情了。抓捕到犯人之後再介入的案子當然也會帶來責任感,不過感覺還是不太一樣。”

最上的意思沖野已經領會到了。沖野並沒有在現場取證搜查,也沒有在司法解剖時手握手術刀,他隻是旁觀而已。可是這些已經足夠讓他有了深入案件的實感。他下定決心,隻要需要他發揮作用的時機到來,一定不會辜負這麽多搜查人員的努力,讓慘死的被害人沉冤得雪。


當夜幕降臨,他們奔馳在八號環線上,朝蒲田署駛去。到達之後,沖野隨最上一起在會議前跟負責搜查的幹部們打了招呼,蒲田署的林署長、北野副署長、山瀨刑事課長,從警視廳出差來的松井搜查一課課長,以及田名部管理官等。

搜查會議從九點半開始。會議室前方並排坐著搜查幹部,警視廳機動搜查隊、搜查一課的刑警、蒲田署的刑警,以及鑒定科員們坐在對面,沖野等檢察人員坐在最後面的位子上。

會議上,從白天在現場和解剖室中判明的事實,到搜查員們去附近實地取證收獲的情報,全部匯報總結了一番。

根據查訪得到的消息,三天前,也就是4月16日傍晚四點半左右,住在附近的兩戶主婦說隱約聽到過慘叫聲。

還有,客廳內的櫥櫃抽屜中的小型保險箱裏發現了數十張借條,是都築和直向幾個熟人借錢的手寫借條。從金額上來說,每個人總額從二十萬日元到八十萬日元不等。

另外,這個保險箱的鑰匙是放在櫥櫃的其他抽屜裏的,可是據都築晃子的妹妹原田清子口述,平時鑰匙應該是放在臥室的某處,因為她曾經看到晃子從保險箱拿保險保單,當時是從臥室裏取出鑰匙的。

所以從證言可以推測,兇手在行兇時有可能從保險箱裏拿走了自己的那份借條或者有過相關的舉動。被害人的錢包沒有動過的痕跡,把存折的收支和房租收入等比對起來,應該有數十萬日元現金作為生活費用留在家裏,或者作為借款借給了某個人,根據這些行蹤,搜查人員正對保險箱和櫥櫃附近收集到的指紋進行細緻地分析和調查。

和直在退休之後,靠著房租和年金收入生活,經常去離家相對較近的大井賽馬場和川崎的賽馬賽車場。據清子說,借錢的人可能是在這些地方認識的馬友。

如果兇手是那些人,也許可以推測出和直在生活和交際中警惕性不高,以緻落入了別人的圈套。

不過,和直本人並不是會為賭博身敗名裂的人。他在油脂工廠工作到退休,將女兒養育成人嫁到千葉,沒有大富大貴也沒有賒債欠款,隻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市民過著普通的生活。晃子對園藝感興趣,也是個非常普通的老婦人。清子說雖然晃子有時會對丈夫賭馬的嗜好表示不滿,但除此之外夫婦兩人可以稱得上圓滿。

雖然現在還不清楚行兇的動機是什麽,不過不管有什麽樣的理由,殺害了兩個人的罪惡行徑都是不可原諒的。這毫無疑問是一場必須考慮以死刑起訴的惡性事件。

到現場附近實地調查來收集目擊證據,同時進一步調查老夫婦的交友情況,領導在確定了以上方針後,結束了偵查會議。剛剛聚集了幾十名刑警的房間裏,充滿了他們想要破案的昂揚鬥志,在其中感受了一個小時的沖野也熱血沸騰地走出了會議室。

“辛苦了。”最上輕輕拍著沖野的肩膀,“怎麽樣,感興趣嗎?”

最上在問這是不是他感興趣的案子。

“非常感興趣。”

聽到沖野的回答,最上輕輕點了點頭。

“我明後天要去跟蹤其他案件,所以這個案子先拜托給你兩天。每天花點時間來確認一下搜查的狀況,當然如果兇手有了眉目,希望你盡早匯報。”

“好的,請交給我吧。”

在最上的囑托下,沖野懷著充實的心情結束了這一天。

“今天忙到這麽晚,辛苦了,今後一段時間要天天跑蒲田了,一起加油哦。”

沖野這樣安慰著沙穗,沙穗的臉上卻全然不見任何疲憊之色,清爽地點了點頭回了一句“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