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最上被批捕的第二日,東京地方法院按照辯方的申請,決定釋放松倉重生。檢察明白已經失去申請公審延期等維持公審的手段,對於法院的決定沒有提出異議。

沖野在傍晚的電視新聞裏看到了松倉的釋放記者會。松倉的身旁,坐著小田島和白川。

“過去的日子真的像噩夢一樣痛苦。現在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

“辯護律師一直堅信我的無辜,為我竭心盡力,真的是非常感謝。”

松倉吐字不清地描述著自己現在的心境並表達對辯護律師的感謝。

“找到了莫名其妙的證據栽贓到我的頭上,我就覺得非常奇怪,我知道肯定有陰謀,不曾想竟是檢察官要陷害我,真是太恐怖了。”

他用這種說法,把自己的蒙冤和最上的逮捕聯系在一起。

“雖然之前有報道稱松倉先生對訴訟時效已過的女中學生被殺害案自首了,但那也是受到警方逼迫,他本人是一概不承認的。”

白川口中居然說出了如此出人意料的話。

“非讓我先承認過去的案子,一直跟我說時效已經過了,時效已經過了……我想讓他們相信這次我是無辜的,隻能承認了,真的是在非常痛苦的情況下被逼出來的。”

松倉仿佛回到了那個痛苦的情景一般臉色猙獰地說。

畫面切換到演播廳,新聞解說員以嚴肅的口吻評論說,在這一系列事件中,民眾已對檢察機關為首的搜查權力產生不可逆轉的懷疑,必須徹查肅清。

沖野關上電視機,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拖著沉重的身子站起來換上了西裝。今夜在溜池的白川律所裏,要舉辦為松倉重獲自由的慶祝聚會,包括支援者在內也會參加。白天時,小田島叮囑他一定要來。坦白說,這並不是個讓人愉快的聚會,隻是在這次的案件中,白川對沖野的評價很高,說無論如何都要見一面,再者,對於沉冤昭雪的松倉,沖野想為審訊中的粗暴行為道一聲歉,於是答應了出席。


和下晚班的上班族們逆流抵達溜池山王車站,出站後沖野拉上外套的衣領,口中哈著白氣走在夜色籠罩下的大街上。高大上的現代辦公大樓的入口處,掛著白川法律事務所的牌子。

走進大樓,乘坐電梯直達律所的樓層。電梯打開後,剛好看到在大廳一角和委托人打著電話的小田島。他認出沖野後,擡起那隻空著的手打著招呼,跟電話對方說有事情便掛斷了。

“哎呀,你辛苦了。”小田島收好手機,笑嘻嘻地對沖野說,“今天有個無罪釋放記者見面會,事情太多,有些手忙腳亂。”

“看過你們的新聞了。”

“哎呀,多虧了沖野先生。真的是非常感謝。”

這樣說著,小田島連忙抓起沖野的手握住。許是肩上的重擔卸下,小田島的表情非常輕松。

“哪裏。”沖野握著手,覺得有必要提一下,說道,“隻不過,松倉否認了根津案,那個自首並不是他受到了脅迫。”

“沒錯,”小田島皺了皺眉頭附和道,引著沖野走到墻邊,“這話咱就在這裏說。這是白川先生的提議,松倉這次因為蒙冤受了不少罪,即便能回歸社會,周圍人看他的目光也不似從前,所以這個建議算是幫松倉回歸社會的一個手段吧。怎麽說呢,松倉也無辜蹲了半年拘留所。”

小田島一再強調松倉的冤屈,沖野也不好再去深究了。

“當然,白川先生也很在意你,說有話要對你說。”

“我不再是搜查方的人,沒有立場再說什麽,隻不過是看到見面會有些在意而已。”

“不光是這個,白川先生特別欣賞你,甚至很在意你為何還在猶豫律師備案這件事。他說莫非你很後悔在本案搜查時自己作為檢察官把松倉當作兇手對待,還沒有走出來。”

“我也不清楚有沒有走出來,但是今天來是想要跟他本人道個歉的。”

“是嗎,這樣也好。忘掉過去,一起來痛痛快快喝一杯。”

小田島說著,按下了白川事務所的門鈴。和小田島的事務所不同,這裏的安保很完備,不一會兒,裏面有位女員工出來開了門。

入口的地方大概是法律事務員工的工作區,房間裏並排擺了幾張桌子。小田島打開旁邊的一扇門,是一間和大廳差不多寬敞的房間,十幾個男女在裏面談笑風生。墻上掛著油畫,角落裏擺著沙發和長椅,看來平時可能是用於和委托人進行簡單面談的房間。現在並排著幾台送餐的小推車,倒頗有些自助派對的樣子。

在房間裏側看到了松倉的笑臉,圍在他身邊的不知是市民活動家的支援者,還是這家事務所的同事。穿著陳舊的奶白色外套的松倉,在這個摩登的空間中顯得異常突兀,不過滿面春風的樣子訴說著他才是這場派對的主角。

“白川老師。”

正單手舉著酒杯跟人說著話的白川聽到小田島的召喚後轉過頭來,看到沖野立即雙眼眯成一條縫笑起來。

“喲,來了。沖野君,就在等你呢。”

白川的手在沖野的肩頭拍了拍,高興地說:“這次的勝利,你功不可沒。”

“哪裏,我什麽都沒……”

沖野回答的時候,白川看向松倉的方向。

“看,你看看,松倉的笑臉。這場戰役是多麽不容易,這才是刑事辯護的樂趣。我也想讓你看看。”

面對白川期待的目光,沖野點點頭,說:“是的。”

“去和他打聲招呼吧。可能有些別扭,但現在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白川說完,沒等沖野回復,那隻原本拍著沖野肩膀的手便推著他朝松倉走過去。

“松倉先生,神秘嘉賓到了。”

白川輕快地說著,從圍住松倉的人群中走了進去。

正跟周圍談笑風生的松倉,看到沖野瞬間眼神緊張起來,面色難看。

“好久不見。”沖野不好意思地和松倉打了招呼。

“啊!是你……!”松倉的聲音裏夾雜著憤怒。

“松倉先生,這個人為了洗清你的冤屈付出了很多。”

松倉沒有在意白川的話,隻是狠狠地盯著沖野。

“老師,這個檢察官是個惡魔!”

他不顧一切地對沖野咆哮。

“你,你到底有什麽臉面過來?”

“冷靜冷靜。”白川苦笑著說,“他懷疑你受到冤枉,甚至辭去了檢察官的工作。如果沒有他,你是出不來的。”

“出不來也好怎麽也好,就是這家夥威脅我,強迫我認罪的!說我是殺人犯,把我罵得狗血淋頭!這樣的家夥怎麽可能救我!”情緒激動的松倉嘴唇顫抖地控訴沖野。

“那個時候……真的是太失禮了。”沖野說著向松倉低下了頭。

“我不會這麽簡單原諒你的!”松倉氣得漲紅了臉,“跪下!給我跪下!”

“夠了吧。”白川尷尬地插了一句。

“真的是非常抱歉。”

沖野再次深深地低下頭。這時吐痰的聲音傳來,一口濃痰從松倉嘴裏吐到了沖野頭上。

“你,夠了!”

白川吃驚地訓斥松倉,正想著該怎麽收場,沖野已經起身離開。

“根津的案子也跟我半毛錢關系沒有!”

松倉尖銳的叫聲從沖野的背後傳來。

“你去給我拿條熱毛巾來。”

白川拜托了身邊的女子,勉強擠出笑臉追上沖野。

“哈哈哈,他在監獄裏待太久了,一時興奮過頭了。”

白川從派對的房間裏走出去,招呼沖野走進他那間安靜的辦公室,女子拿了熱毛巾來,幫沖野擦了頭發。

“你也別往心裏去,這樣也算充分謝罪了,借此跟他劃清界限吧。”白川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口,這樣說道。

女子走出房間後,白川在辦公桌前擺弄著什麽,然後遞給沖野一個信封。

“這是什麽?”

“這次的酬勞。收下吧。”

“不,這不能收。”

“沒多少錢,你就收下吧。”白川把信封硬塞到沖野上衣口袋裏,繼續說,“無償奉獻不是壞事,不過不能變成自己的嗜好哦。你已經不是無論幹不幹活都旱澇保收的公務員了,今後,必須得靠自己的知識和智慧來賺錢。計較得失是在這個世界生存的生命線,我這次無償參與其中,也有自己的小算盤,這樣的免費服務如果在將來不能帶來更大的利益,就沒有意義了。今天的記者會已經將這個意義最大化了。你看到電視可能覺得不太舒服,但是松倉也有他的生活,半年時間蒙冤受罪,這個結局並不壞。當然,對我本身也有益處。”

這個被稱為“白馬騎士”的男人,憑借著這次事件再次完美發揮了他對冤案的敏銳嗅覺,展現了他非凡的能力,還進一步讓松倉對曾經自首的犯罪事實進行否認,成功營造出他為無辜蒙冤者服務的形象。考慮到這樣的宣傳效果,無償服務確實合算。

“我也被一部分人揶揄說什麽‘人權派、人權派’,但是正義是能為你帶來金錢的。”白川流露出戲謔的眼神,“如果不曉得這個道理,就會像小田島那樣艱難度日。不管我說的話中不中聽,這都是容易被忽略的事實。”

白川滅掉香煙,目光掃過他辦公室裏厚重的紅木辦公桌、書架、真皮沙發、蘭花大花瓶,然後看著沖野,眼神裏希望得到他的認同。

“我之所以要說這些,是因為你非常有前途。跳出檢察院跟老東家抗爭,看似危險實則相當有趣。而且最終讓把自己掃地出門的前輩,以正義的名義名譽掃地。實在太精彩了。現在這個案子也告一段落了,趕緊去把律師登錄備案完成吧。如果對律師界心存不安,可以先來我這裏,兩三年都可以。在我這裏掌握律師的入門知識之後再獨立,比你直接開事務所,應該要容易得多。我會為你準備一些案子讓你施展拳腳。可能待遇一開始不能跟檢察官相提並論,不過學成之後收入必然會水漲船高。”

原來沖野口袋裏硬塞進來的信封,也是白川為了將來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投資之一。沖野碰了一下,相當厚。

“想來我這裏工作的新人,可是排著長隊的。這事不錯,怎麽樣?”

沖野正要開口,白川雙手輕輕拍了拍沖野的兩隻手腕。

“不急,你慢慢考慮,答案自然而然就出來了。”

白川用輕快的語氣說完,手裏拿著另一個信封,目光示意沖野現在應該返回派對了。

“松倉先生,這是全體支援者給你的賀禮。”

從辦公室出來的白川,離開了沖野,再次走到松倉的身邊,把信封遞給他。周圍響起了掌聲和歡呼聲。

“這樣好嗎?”松倉沒有了剛才的憤怒,破顏一笑,“多謝!”

“想吃什麽去買來吃。你最喜歡什麽?”

“是啊,都關了近半年了,說起喜歡的東西,現在腦子裏是,又白又軟的……女人的大胸,嘿嘿嘿。”

“哈哈哈,你可真是……太得意忘形了!”

沖野聽著他們的笑聲,走出了房間。

他走出大樓後,沿著人行道往車站走去,途中看到一家便利店走了進去,把信封從口袋中取出來,整個兒塞進了收銀台旁邊的災害募捐箱裏。

從便利店出來,一群準備去參加忘年會的上班族從沖野的眼前經過。呆呆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沖野獨自走在夜晚的商務區大街上。冷風吹在臉上,像針紮一樣疼。

那個人,在這個寒冷的夜裏,在做什麽呢……沖野忽然想起最上,那一瞬間,胸口好像被揪住一樣疼痛難忍。


翌日,沖野把白天準備好的律師備案所需的資料,用掛號信寄走了。第二天下午,和已經提出辭職正在休年假的沙穗約好,乘坐電車往小菅方向去了。

對於沖野著手律師備案,沙穗由衷地感到高興,但聽到沖野說想去見最上時,心中咯噔一下,總覺得有些擔心,便要求陪著一起,沖野沒有反對,不過他想單獨跟最上見面。

“你在這兒等我。”

在探視所提交申請時,沖野對沙穗說完,在探視人一欄裏隻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沙穗覺得那樣也好,並沒有提出異議。

不久被叫到號,沖野把沙穗留在等候室,接受完安檢乘坐電梯到達了指定樓層。在窗口問到了接待室的號碼之後,便走進了房間。

狹小的房間內,沖野屏住呼吸等待著。過了一會兒,隔闆對面的門打開了。

是身穿毛衣的最上。隻見他舒展筋骨,笑容沉穩地坐下。在沖野看來,那是最上故作的堅強,那讓他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

最上毫無芥蒂地輕聲打著招呼。“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還好嗎?”

“嗯。”沖野回答過後,接著說,“天氣越來越冷了,最上先生在這裏身體可好?”

“謝謝。”最上嘴角有了些笑意,“還行,我很好。”

“是嗎?”

“律師的工作開始了嗎?”

“還沒。昨天終於把備案資料整理好寄過去了。”

“這樣啊。”

“橘辭掉了事務官的工作要過來幫我,我們琢磨著開家小的事務所。”

最上聽著沖野的話,眯著眼睛點點頭。

兩個人就要陷入沉默,沖野正準備開口道出此行的目的,最上突然對沖野說:“對不起。”

“什麽?”

“我害了你。”

最上心裏一陣難過,咬住了嘴唇,接著慢慢地開了口:

“是我害你這樣大有前途的年輕人離開了檢察廳。這不是我的本意,卻造成了這樣的結局,這是我最為悔恨的。除此之外,我一點兒也不後悔。我要說的隻有這些。”

沖野的心揪在一起,眨著眼睛幾度哽咽,竭力控制住內心澎湃的情緒。好不容易能出聲了,他聲音顫抖地說:“最上先生,讓我做你的辯護人吧。”

沖野參與告發的事情最上應該是知道,他明白這種話本不該說出口,可是想到以律師的身份走出的第一步,他隻想為最上辯護。

“拜托了,我會拼盡全力的。”沖野低下頭拜托。

擡起頭,最上正用溫和的目光看著自己。

“謝謝……不過,不用了,我已經有人幫忙了。”最上這樣回答。

“我可以做他的助手,請讓我成為辯護團的一員吧。”

沖野向前探出身子懇求最上同意,最上隻是輕輕地搖頭。

“沖野……真的不用了,已經有人在全心全意幫我了。”他看著沖野,平靜地訴說著,“我希望你去幫助其他人,那些隻有你能幫助的人肯定在某個地方等著你,為了那些人去拼盡全力,而不是我。”

最上說罷,堅定地點點頭。

沖野渾身虛脫,默不作聲。


和最上會面結束後,沖野回到等候室。沙穗看到他,什麽都沒問,隻是偎依在他身旁,陪他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沖野一言不發。

沿著拘留所外圈的圍墻,走過單調無趣的人行道,沿著荒川河邊的大道,轉到小菅站的小巷裏。走在這條回家的路上,沖野一直沉默不語。臨近傍晚的冬日斜陽已經失去了熱度,從河邊吹來的冷風沿著堤壩灌下來。

通過檢票口,走上階梯,剛好有一輛電車駛來,沖野卻沒有跑過去追趕的心情,慢慢走到月台,目送電車遠離。

軌道的對面,是那座東京拘留所。

沖野一動不動地站在月台上,思緒萬千地望著,那座南北展翅形狀的樓裏面關押著的人,再也沒有飛翔的自由了。

從那裏出來,有些人還能盡情地展翅飛翔,有些人或許永遠都無法再打開翅膀。

這裏面有何不同?

最上的眼神,並不屬於失去自由的人。

那是當初在司法實習研修所遇到時一樣的眼神。

他與那座建築如此格格不入,以至當沖野與他四目相對時,內心就被擊潰了。

他說隻有讓沖野離開了檢察廳才是他最大的悔恨。

他一直都是檢察官。

他想讓那個因時效逃脫了刑罰的男人,付出慘痛的代價。

以莫須有之罪處以極刑,沒有比這更殘酷恐怖的懲罰了。

這正是深知冤屈帶來的悲痛欲絕的檢察官才會做出的選擇。

可是為此,他自己也必須付出沉重的代價。

不能讓另外一個人為此逃脫法網。

因為他是檢察官。

他說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後悔。

他在那座樓裏越發清醒地堅持著正義。

原本沖野也是為了堅持正道。

可是沖野的正道,卻變成了春風得意、享受自由的松倉和困在圍墻中的最上。

沖野不明白了。

自己做錯了什麽?

明明沒有做錯,為什麽會是這樣的心情?

沖野已經完全搞不清楚了。

當初到底想做什麽?

自己有怎樣的信念,又是站在了哪一邊?

所謂的正義,是如此扭曲而又莫名其妙的東西嗎?

急行電車越來越近了。

遠離月台的內側線上傳來電車高速駛來的壓迫感。

那轟隆隆的聲音毫不客氣地震撼著沖野的心。

“啊……”

沖野咬緊了牙關極力壓抑著,卻還是無法阻止他內心的崩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要蓋過眼前疾馳的特快列車的轟隆聲,沖野用盡全身的氣力咆哮起來。

沙穗從旁緊緊抱住了沖野,像是要阻止他內心的崩潰,雙手用力地緊緊抱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沖野在沙穗的懷裏掙紮著,拼了命地呐喊。

今後自己將要如何活下去?

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答案。

想要救最上,也許最終是想救贖自己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聲音逐漸嘶啞,最後變成了嗚咽。

隨著特快列車的駛離,拘留所再次出現在眼前。那是無論如何叫喊也到達不了的彼岸。

沖野抽泣著,望著那個人所在的地方,悲傷化作了眼淚。